宁国府上房内联语
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。
【诗词鉴赏】
第五回写荣宁二府女眷赏梅,并举行家宴。宝玉席间困倦,想睡中觉,被秦可卿领到上房,见房内挂着一幅《燃藜图》,旁边挂着这副对联。宝玉看后,厌恶得不得了,赶紧走出。《燃藜图》画的是西汉时代学者刘向的故事。刘向夜间在天禄阁校对古书,有个穿黄衣服的老者进来,见刘向在暗中读书,就把拐杖的一端吹燃,有了光线刘向才同老者见面。老者教给刘向很多学问,天明才走,自称是太乙之精(神仙)。
《燃藜图》再配上这副联语,是封建阶级陈腐的说教。《燃藜图》启示人们像刘向那样寒窗苦读,准备求取功名的资本。这副对联劝导子弟们去熟悉社会上的各种事态,以便做官,建功立业;同时教育子弟通晓人情世故,以便应酬好上下左右的关系,在社会上立足。宝玉这个封建阶级的“逆子”,是最讨厌这一套的。他不愿读所谓“治理”之书,无志去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,所以一遇到这类说教或暗示,就受不了。湘云曾劝他“会会为官做宰的人们,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,也好应酬事务,日后也有个朋友”;他当时就拿下脸来赶她走,并讥刺她:“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。”(见第三十二回)宝钗用同类话劝他,他也立即给她以难堪。贾政教训他时,他也同样反感,只是不敢流露而已。
秦可卿卧室联语
嫩寒锁梦因春冷,花气袭人是酒香。
【诗词鉴赏】
第五回写宝玉随可卿来到她的卧房,一进屋就闻到一股香气,又见壁上挂着明代画家唐伯虎的《海棠春睡图》(画的是杨贵纪酒醉后沉睡的美态),旁边挂着宋代秦太虚(观)写的这副对联。宝玉一下子高兴起来,连叫“这里好!”就在这里沉酣入睡,并作了一场极其离奇荒唐的梦。
第二回书里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,讲到宝玉说过的话:“女儿是水作的骨肉。男人是泥作的骨肉。我见了女儿,我便清爽,见了男子,便觉浊臭逼人。”贵族男人一进仕途就费尽心机去争名夺利,品格堕落;而闺中少女和社会隔绝,保持着纯洁的天性,这是宝玉厌男喜女的基本根据。他愿意在秦可卿房里午睡,就同他上述特点联系着。
可卿的卧室是个青春少妇的卧室,其摆设、色调、气息,处处都同普通卧室不同。书中说宝玉当时已十三岁,正是青春萌动期的开始,这个卧室的一切都仿佛对他是一种朦胧的启示。作者在这里凭空杜撰了许多摆设,什么武则天的宝镜,赵飞燕的金盘,掷伤杨贵妃乳房的木瓜,寿昌公主(刘宋时人)的卧榻,同昌公主(唐代人)的珠帐,等等。上述这些人都是风流女性,其含意不言自明。唐伯虎的画和秦少游的对联,也是作者根据需要杜撰的。从这些暗示看,秦可卿不像是恪守贞操的女子了。《金陵十二钗》正册判词说她“情既相逢必主淫”,曲演《红楼梦》里说她“擅风情、秉月貌,便是败家的根本”,都说明这个少妇在宁国府这个大染缸里已经自愿或被迫堕落了。
有人根据宝玉在梦中同秦可卿结为夫妇,以及可卿吩咐丫鬟“好生在廊搪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”等情节,认为作者在这里暗写了可卿引诱宝玉同她发生了暖昧关系。是否如此,笔者下不了断语,读者可从书中情节自己去推断。
警幻仙姑歌辞
春梦随云散,飞花逐水流。
寄言众儿女,何必觅闲愁。
【诗词鉴赏】
第五回写宝玉在可卿房里睡着后,梦见自己在可卿引导下来到了一个“人迹稀逢,飞尘不到”的仙境,就是第一回书中提到的“太虚幻境”,忽然听到山后有人(即警幻仙姑)唱出了这首歌辞。
所谓“太虚幻境”,完全是作者依据表述某种思想意图的需要凭空虚拟的。梦里的故事当然是假的,但作者借此表现的思想却不是文章游戏,而是寓进了很深的涵义,特别是十二钗的判词及《红楼梦》曲是全书的纲领,要仔细研究,认真对待。甚至可以说,读不懂第五回,就没法完全读懂《红楼梦》。
这首歌辞以虚无观念对男女间爱情进行了否定。《孟子》里说:“食、色,性也。”《礼记》里说:“饮食男女,人之大欲存焉。”这些都是关于男女情爱的唯物论的说法。但佛教认为,一切苦恼都起源于情欲,要摆脱烦恼就要斩断一切情思,包括爱的情欲。警幻仙子让宝玉听见这首歌,是要启发他“醒悟”,不要陷入情爱的纠葛中不能自拔。宝玉当然不会“醒悟”,如果他在这时就“醒梧”过来出家当和尚,那么一部《红楼梦》故事就没了。
警幻仙子赋
方离柳坞,乍出花房。但行处,鸟惊庭树;将到时,影度回廊。仙抉乍飘今,闻麝兰之馥郁;荷衣欲动今,听环佩之铿锵。届笑春桃今,云堆翠髻;唇绽樱颗今,榴齿含香。纤腰之楚楚兮,回风舞雪;珠翠之辉辉今。满额鹅黄。出没花问今,宜嗅宜喜;徘徊池上今。若飞若扬。蛾眉颦笑今,将言而未语;莲步乍移今,待止而欲行。羡彼之良质今,冰清玉润;慕彼之华服今,闪灼文章。爱彼之貌容今,香培玉琢;美彼之态度今,凤翥龙翔。其素若何,春梅绽雪。其洁若何,秋菊披霜。其静若何,松生空谷。其艳若何,霞映澄塘。其文若何,龙游曲招。其神若何,月射寒江。应惭西子,实愧王嫱。奇矣哉,生于孰地,来自伺方?信矣乎,瑶池不二,紫府无双。果何人哉?如斯之美也
【诗词鉴赏】
这首赋出初在第五回中,写的是宝玉眼中的警幻仙姑的形象。赋是一种文章体裁,形成于汉代,其特点是讲求文采韵律。拼命夸张渲染;流弊是堆砌词藻,有时令人生厌。
在一个重要人物出场时,为引起读者的兴味来一大套赞美辞,这是旧小说惯用的手法。曹雪芹为迎合当时读者的习惯,也写了这么一篇赋。赋这种体裁的文章,只能这样写,反反复复地铺陈,不厌其烦地比喻,没完没了地赞叹,一大篇文字也只说了一个“美”字。从这篇赋可以窥见作者多方面的才华,但赋本身并无深意。因其内容同全书思想无必然联系,读者也可以不必特别重视它。
孽海情天联语
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,
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。
【诗词鉴赏】
这副联语写在“太虚幻境”的宫门之上,横批是“孽海情天”。
佛教把罪恶的根源称为“孽”,并认为男女情爱也是一种罪恶的根源;世上俗人都陷人情爱纠葛带来的无尽烦恼中,所以称之为“孽海情天”。
《红楼梦》写了荣府内外大大小小无数矛盾纠葛,男女问正当和不正当的关系也是其中一部分。这副对联从虚无观念出发,不分美丑对之一概否定,这表现了作者一股愤激和悲观的情绪。警幻仙姑的“警幻”二字就是警告人们从梦幻中醒来之意。她领宝玉看见这副对联,是要用它来告诫宝玉。宝玉当时究竟是孩子,看了似懂非懂,想道:“原来如此。但不知何为‘古今之情’,何为‘风月之债’?从今倒要领赂领赂。”你瞧,不但没能使他“觉悟”,反倒引发了他的好奇心,启发了他性意识的觉醒。
薄命司联语
春恨秋悲皆自惹,花容月貌为谁妍?
【诗词鉴赏】
宝玉到了太虚幻境,看见两边配殿挂着许多匾额,其中之一是“薄命司”,两边的对联就是这一副。警幻接受宝玉请求,让他进去游览一番。
薄命司”,取“红颜薄命”之意。大观园所有女子的“生死簿”,即《金陵十二钗正册》、《金陵十二钗副册》、《金陵十二钗又副册》都藏在这里。这就预示着她们无论地位高低、品质优劣、才智大小、容颜美丑,一概都没有好命运。这副对联就是对这些女孩儿命运的叹息。
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判词——“霁月难逢”
霁月难逢,彩云易散。心比天高,身为下
贱。风流灵巧招人怨;寿天多因诽谤生,多情
公子空牵念。
【诗词鉴赏】
宝玉在“薄命司”里看见的金陵十二钗正册、副册、又副册,是按照大观园内女孩们的身分、地位划分的。贵族小姐、少奶奶们的名字都在正册中,介于小姐和丫鬟间的女孩儿名字在副册中,上等丫鬟的名字在又副册中。宝玉是从又副册看起的。
这一首说的是晴雯。
判词前还画着一幅画:“又非人物,也无山水,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。”
霁月难逢,是说像晴雯这样的好姑娘难以找到;同时“难逢”又是“难于逢时”,即命运不好的意思。彩云易散,是预示她薄命早死。画里的“乌云浊雾”也是说她的遭遇将是一塌糊涂。
晴雯相貌美丽,心地纯洁,聪明伶俐,双手又巧,是怡红院里最拔尖的女孩子。虽是奴婢,但从不自轻自贱去巴结谁;相反性格刚烈,疾恶如仇,有话便说,而且常常是一针见血。这就坏事了。荣府大太太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,是个心地邪僻的奴才,就因为晴雯平日不趋奉她,便忌恨在心,乘着“绣春囊事件”阴毒地使了手脚,在王夫人面前说:“太太不知道,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,那丫头仗着她生得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,又生了一张巧嘴,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,在人跟前能说会道,掐尖要强。一句话不投机,她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,妖妖趒趒,大不成个体统。”这段话在一个爱子如命的封建贵妇心理上起什么作用,就可想而知了。王夫人认为是晴雯把宝玉勾引坏了,把她叫来,尖酸刻薄地辱骂一顿。当王善保家的随着凤姐来到怡红院搜检她时,“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,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,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,将所有之物尽都掉出来”,当场给王善保家的一个大难堪。这种宁折不弯的性格,使她想当奴才也不可得了。就在她病体支离的情况下,被赶出大观园,在她那个不成器的姑舅哥哥的又破又脏的家里凄凄惨惨地死去,年仅十七岁。
鲁迅先生说过,悲剧就是把人间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你看。《红楼梦》把晴雯这个聪明美丽的少女写得光彩四射,楚楚动人,又把她的结局写得让人刺心搅肺,心酸泪落,引起人们深沉的思索,这就是现实主义手笔的魅力。
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判词——“枉自温柔和顺”
枉自温柔和顺,空云似桂如兰。
堪羡优伶有福,谁知公子无缘。
【诗词鉴赏】
这一首说的是花袭人。
宝玉看完晴雯的判词(当然没有看懂),又往下看“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,一床破席”(鲜花隐“花”字,破席隐“袭”字),接下去就是这首判词。
袭人原来是贾母身边的丫头,本名珍珠。贾母担心她的爱孙宝玉身边的人不可靠,才把这个“心地纯良,克尽职任”的丫头给了宝玉。宝玉因她姓花,便依据陆游“花气袭人知骤暖”的诗句改其名为花袭人。
霁月难逢,是说像晴雯这样的好姑娘难以找到;同时“难逢”又是“难于逢时”,即命运不好的意思。彩云易散,是预示她薄命早死。画里的“乌云浊雾”也是说她的遭遇将是一塌糊涂。
袭人的性格和晴雯正相反,非常随和,同上下左右的人关系都搞得不错,所以说她“温柔和顺”;而且长得也“柔媚娇俏”,所以又说她“似桂如兰”。她跟了宝玉后,“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”,处处体贴,时时关切,无微不至,成了宝玉身边第一号得意的人。如果说晴至和宝玉的关系还只是一种亲密的友谊,那么袭人同宝玉一开始就有了性爱的成分。。她认为贾母已将自己给了宝玉,所以偷着和宝玉发生了关系。后来黛玉和她开玩笑,称她为“嫂嫂”,说明她“如夫人”的身分已被预先承认了。等到宝玉因同蒋玉菡交往和金钏之死而大被贾政笞挞后,王夫人信得过的丫鬟只剩下袭人一个,立即将她的月银提到二两,享受到同荣府其他姨太太同等待遇。一次宝玉无意中将袭人的汗巾同蒋玉菡作了交换;后来贾家势败后,袭人果真同她骂为“混帐人”的蒋玉菡结成婚姻。这样一个最合“三从四德”标准的女子,最后落到一个戏子手里;而似乎肯定是她主人的宝玉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。当年这个向宝玉发誓“便是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”的袭人,还是被蒋玉茵的花轿抬去了。按脂批“琪官(蒋玉菡艺名)虽系优人,后同与袭人供奉玉兄(宝玉)、宝卿(宝钗)得同终始”一句提供的线索,我们还可猜测宝玉和宝钗在穷困落魄后,要靠袭人夫妇过一段生活。这一切在作者看来都是命运在捉弄人,所以才有后两句的感叹。
判词“根并荷花一茎香”
根并荷花一茎香,平生遭际实堪伤。
自从两地生孤木,致使香魂返故乡。
【诗词鉴赏】
这一首说的是香菱。
宝玉看又副册判词不解,又去翻副册,见上面“画着一株桂花,下面有一池沼,其中水涸泥干,莲枯藕败”,接着便是这首判词。
香菱是薛家的丫头,是奴婢,进不了“正册”;可她原是甄士隐家的贵小姐,也不能进“又副册”,所以作者就把她安排在介于主奴之间的“副册”里。
第一句是说,“香菱”原来就是“英莲”;英莲三岁时被拐子拐走,养到十几岁卖给薛蟠,给这个花花太岁作了侍妾。后来薛蟠娶了个搅家不贤的泼妇夏金桂,又贪又嫉,又狠又毒,香菱受尽他们的凌辱虐待,含恨而死。关于香菱的结局,这首判词说得很明确。高鄂的续书写夏金桂死后,香菱被扶正,当了正夫人,是显然不符曹雪芹的意图的。
如果说甄家的小荣枯映衬着贾家的大荣枯,那么香菱的命运也是对大观园群芳命运的一个暗示。谁能想象得到娇生惯养的甄家的掌上明珠,会成为一个让人作践的奴才呢?谁能容忍那么聪明俊秀的姑娘,配给一个只会作“哼哼韵儿”的蠢材呢?有人说过这是“玉碗金盆贮以狗矢(屎)”(二知道人:《<红楼梦>说梦》),实在令人惋惜。英莲就是“应怜”,从作者宿命的观点看来,这是不可解的,命运是无情的。
判词“可叹停机德”
可叹停机德,堪怜咏絮才;
玉带林中挂,金钗雪里埋。
【诗词鉴赏】
这一首说的是薛宝钗、林黛玉两个人。这一首说的是薛宝钗、林黛玉两个人。
“宝玉看“副册”仍是不解,又去看“正册”,见第一页上“画着两株枯木,木上悬着一围玉带;又有一堆雪,雪下一股金钗”(两株枯木是“林”字,雪谐“薛”音)。下面就是这首判词。
这一句是说宝钗有封建阶级女性最标准的品德。她“品格端方,容貌丰美”,“行为豁达,随分从时”,荣府主奴上下都喜欢她。作者又说她“罕言寡语,人谓藏愚;安分随时,自云守拙”,正是封建时代有教养的大家闺秀的典型。她能规劝宝玉读“圣贤”书,走“仕途经济”的道路,受到宝玉冷落也不计较。黛玉行酒令时脱口念出闺阁禁书《西厢记》、《牡丹亭》里的话,她能偷偷提醒黛玉注意,还不让黛玉难堪。按当时贤惠女子的标准,她几乎达到无可挑剔的“完美”程度。但读者同这个典型总是有些隔膜,这是为什么呢?就是她对周围恶浊的环境太适应了,并且有时还不自觉地为恶势力帮一点小忙。如金钏被逼跳井后,她居然不动感情,反倒去安慰杀人凶手王夫人。有人评论说,她是个有尖不露、城府很深、一心想当“宝二奶奶”的阴谋家,这也似乎有些太过分了。她自己既是封建礼教的卫道士,又是个封建道德的受害者。贾家败落后,她的下场也不妙,“金钗雪里埋”就是预示。
这一首说的是薛宝钗、林黛玉两个人。这一首说的是薛宝钗、林黛玉两个人。
第二句是说林黛玉是个绝顶聪慧的才女。她的才华是大观园群芳之冠,是智慧的女神。她从小失去父母,寄养在外祖母家,尽管是贾母的“心肝肉”,可是以她的敏感,总摆脱不了一种孤独感。特别是在对宝玉的爱情上,几乎到了神经过敏的程度。好在宝玉对她一往情深,处处宽慰她,哪怕是篱玉歪派给他的“错误”,他也承认。这样,他们的爱情就在一种奇特的、连续不断的矛盾痛苦中发展着。一会儿笑,一会儿又哭了,哭时要比笑时多;刚刚和好了,突然又闹翻了,闹翻一次反倒加深一次感情。他们的爱情在有形无形的外界压力下,形成一种畸型。在荣国府那样的环境里,越敏感的人就越忍受不了。黛玉的悲剧就在于她不会像宝钗那样会装“糊涂”,她太聪明了。
宝钗和黛玉是一对相互对称的典型:一个胖、一个瘦;一个柔,一个刚;一个藏愚守拙,一个锋芒毕露;一个心满意足地成为“宝二奶奶”,一个凄凄惨惨地不幸天折。但这一对情敌中没有胜利者,后两句说得明白:宝玉的心仍在“林中挂”,宝钗要冷清清地守一辈子活寡。